「医生,你说的我都明白,但是我做不到。」女子眼眶还泛红,眼睑下方还黏着一小块面纸。「我真的做不到。」
「老实说,妳可能有点误会了,我并没有要妳做什么?」我说。「我知道一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,很多人都会出一大堆主意给妳,但是,这反而会造成妳的压力。原因很简单:因为每个出主意给妳的人,都算是为妳好的,也就是说:她们往往是基于善意,因而有同仇敌忾的感觉,非要妳采取什么激烈的手段,否则内心的正义就没有办法满足似的。但事实上,现在的妳,需要的是支持,是鼓励,是有人能站在妳这一边,多为妳跟妳的孩子多想想,而不是那些『妳应该怎样又怎样的义愤填膺的说法』。所以,我发现你甚至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受害者角色──先生怪妳说:都是妳做的太烂,所以他才会外遇;而妳的朋友却不断动嘴皮子出意见,如果要实际出力,却是跑得干干净净,甚至妳还不能去责备她们,因为妳相信他们是善意的,所以妳不好意思责备她们。我说实在话,妳这是双重的心理创伤。」
女子沉默不语,又拿起一张面纸,低下头去,小动作的拭着眼睛。「不过,真的要说妳的处境,问题还不只是这样。妳说:妳的妈妈跟亲戚都建议妳以和为贵,不要轻言离婚,但是,面对一个妳曾经信任了几十年的男人突然在外面有女人,而且长达六年之久,我想说的是:『要妳忍下去』这种话,是多么的残忍。妳注意到了吗?」
女子的啜泣声反而变小了。「她们也是为我好,也许是观念太老旧,跟不上时代的关系,但是,她们是善意的,我知道。」
「妳是否注意到一件事情:当我提到妳的亲戚跟朋友时,明明他们的意见新旧杂陈,有的极力主张离婚,并要求赡养费;有的却发动温情攻势,要妳忍气吞声。她们意见的相左,事实上造成妳很大的困扰,但我很讶异的是:每次我指出她们的意见会伤害到妳的时候,妳怎么都在替她们辩解?」
「她们确实是善意的啊!她们也是为我好?不是吗?」
「那她们实际上帮助到妳了吗?」
女子摇摇头。
「那我再加上一件事,妳可以思考看看:妳先生怪妳一堆,认为这是他外遇的主要原因。妳相信吗?」
女子沉默。「我很想相信,但是我做不到。」
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。那妳就要原谅他了吗?」
女子沉默更久。「我真的不知道。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?但是,我想,我还是做不到。大概是我的忌妒心太强了吧?」
「好,我们把刚刚三件事情合并在一起,请妳多注意喔,有问题,一定要发问。好不好?」
女子诧异地望了我一眼,点点头。
「妳的亲戚因为善意,所以劝妳忍气吞声,但这是妳在情感上做不到的,毕竟妳不可能跟另外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。而妳的理智却认为:因为她们是善意的,所以妳不能责怪她们什么。对不对?」女子点点头。
「妳的朋友因为善意,所以劝妳立刻离婚,并且告上法院,但是这也是妳在情感上做不到的,因为妳从来不曾做过这种事,妳会害怕,而且,妳也没有办法对一个相处这么久的男人对簿公堂。而妳的理智却认为:因为她们是善意的,所以妳不能责怪她们什么。对不对?」女子点点头。
「妳的先生责怪妳,等同再说明自己是逼不得已的,是无辜的。妳很想相信他,情感上,却找不到自己哪里还做的不够好。而妳的理性却认为:如果先生真的是因为妳的不好,而被迫做出这种事情,妳理当不可以这么残忍的对待他。对不对?」女子点点头。
「问题来了。妳现在面对三种说法,每一种说法都言之成理,每一种说法都诉诸理性,每一种说法都需要妳花很长的时间去判断;但是,不管哪一种说法,妳在情感上,都是饱受伤害的。不是吗?」
女子思索了一下。神情比较恢复自然些了。
「妳得知先生外遇的事情一共只有五天又六个小时,三方意见却给妳出了三种截然不同的难题,每一种都需要妳用理性去思索,收集数据,做出令自己不会后悔的判断。妳认为可能吗?如果不可能,妳岂有不感觉到无力感与无助感的?就算有人无条件支持妳、包容妳、永远站在妳这边,妳都不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,但是妳现在却期待自己的理性判断,能够为妳接下来的行动,做出一个完美无暇的决策。这不是强人所难吗?更糟糕的是,妳自己刚刚也说过了,不管哪一种意见,妳在情感上都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的。好了,妳现在的所作所为,不就是逼迫自己在没有信息、没有支援、一切状况都不清楚之下,做出一个理性的判断,而且这个判断,妳的情感必然通通暂时无法接受。那妳的行为,跟拿头去撞墙壁,有什么两样?」
女子愣住了。思索很久,才说:「医生您的意思是说:我现在应该什么都不要做?是吗?可是我又觉得:每天一个人在家,公司的事也无心去管,整天就瘫在哪里,开着电视,转来转去,觉得电视演电视的,我想我的,像个废人一样。我真的很不喜欢自己这样。以前的我,不是这样的。」
「我明白:妳喜欢以前那个光鲜亮丽,乐观进取,被主管称赞,被部属拥戴,业绩永远名列前矛的自己。」女子点点头。「但是,妳要知道:这个女孩,被他心爱的人所出卖了,她失去的不只是一个男人,她失去的是十几年来的共有记忆,失去的是自己对自己的信心,失去的是一个美满的家庭,失去的是感受情绪的能力,而妳竟然希望她:在五天又六个小时内,做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决策?」
女子若有所悟地望着我。
「妳知道妳对自己很残忍吗?亲戚的话语,只要是善意,妳就愿意原谅她们的无知;朋友的话语,只要是善意,妳也愿意原谅她们的无知;甚至连先生的作为,如果真能证明是妳的错,妳甚至都想原谅他。妳对大家这么好?那请问:谁来对妳这么好?」
「我应该更爱自己一点。医生,你的意思是这样吗?」
「没错,可是,我不会这样讲,因为这世界上,很少有人懂得怎么爱自己。我不会勉强妳这么一位事业有成的女子,在短短时间之内,学会爱自己──那还是太残忍了。」
「那我该怎么做?」
「妳能不能先学会:偏袒妳自己?我说的偏袒,就已经是不公正的了,就像妳的部属要是被人捅一刀住院,但是又轮到他值班,妳会不会偏袒他,叫其他人代他的班?既然会,那妳就要了解,什么是爱?什么是正义?什么是偏袒?我可以确定:再过一个月,妳还是会不断犹豫: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,所以先生才会外遇?再过一个月,妳还是会不断瘫在电视机前面,转着遥控器,像个废人一样;再过一个月,妳还是没有办法再度重振妳团队的业绩,妳的工作表现还是会受影响;再过一个月,妳还是会满脑袋想着这件事,整晚失眠,没办法睡觉。但关键就在于:妳是否愿意偏袒妳自己,给这个心灵被捅一刀的女子:犹豫的权利、颓废的权利、表现不佳的权利、满脑袋想不停的权利与失眠的权利?」
「这、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说法。」
「没错。妳能接受肚子被捅一刀的人,有表现不佳的权利;妳却不能接受:心灵上被捅一刀的人,也有表现不佳的权利?事实上,我必须替妳争取一些早就被妳抛在很久以前的天赋人权,包括:偷懒权、颓废权、失眠权、想太多权、患得患失权等等的。这些都是人性的一部分,也是让人活下去的重要资源,而妳却忘记它们太久了。妳要知道:就算今天妳听完之后,回家又立刻瘫在那里,那也是妳的权利,没有人可以指摘的。」
女子思考了很久。隐约间,我见到一种新生的力量,从她脸上的坚毅神情刘过去。「我明白了。可是,我担心我的小孩,他们都慢慢大了,我担心他们会受到我影响。我不敢离婚的原因,很大的考虑也在他们身上。」
「那么,妳认为他们已经失去一个值得信任的父亲了,妳还舍不得给他们一个勇于接受自己生命的母亲吗?小孩什么都知道,离不离婚,他们都感受的到。但重要的是:妈妈受伤了,所以她真的表现出受伤的模样──小孩会从里面学习到,什么是表达自己情绪的能力,以及真诚的可贵;妈妈虽然受伤了,但是她愿意偏袒自己,给自己一个机会──小孩会从里面学习到如何爱自己,如何保护自己、以及在任何逆境,都要给自己一个机会的能力;倘若妈妈站起来了,小孩更会学习到:原来,生命是永远有希望的,而且,她们会很自豪地发现,自己拥有一个打不倒的妈妈,这是任何教育方式都换不到的。」
「我明白了。最后,是关于我先生那边,我该怎么办?」
「很简单,先让妳有机会倒下去,然后妳就有机会站起来,等妳站起来之后,妳会发现,妳与自己体内的那个女孩更加亲近了,这时候,多听听她的意见,她是那位长久被你忽视的情绪与人性。她会告诉妳该怎么做?」
「我的意思是说:在什么情况下,我可以原谅我的先生?或者我该直接跟她离婚?」
「回到我们一开始的对话:永远不要让生命的主控权,掌握在别人手里。妳的先生要怎么弥补,是他的事情,事实上,应该是妳反过来冷眼看他,看他怎么去补偿你体内那个受伤的女孩。但是,请记得:如果最后,那位女孩决定离婚,那妳一定要挺她,因为她就是妳自己。尊重自己的决定而离婚的女人最美丽,尊重自己的决定而继续相处的女人也一样美丽。但是,伤痕已经存在了,需要遮掩伤疤的人不是妳,而是妳先生。」
「不好意思,我还是想问,那今天我回家,我应该怎么做?」
「老实说,这个问题应该问妳体内的那位女孩,但是她被妳关起来太久了,一时之间可能不能做决策。」我想了想。「这样好了,回家的路上,妳会经过一家花店,买个十二朵红色的玫瑰花,回家插在客厅桌上,送给自己。对于其他人,什么都不必解释。」
女子笑了出来。「这样我先生一定起疑的。」
「所以呢?如果他常劝妳不要疑神疑鬼,就让他尝尝怀疑的滋味是什么,顺便提醒他不要疑神疑鬼。不要忘了我们先前说到的那句话:永远不要让生命的主控权,掌握在别人手里。」
后记:事实上,这只是重建之路的第一关,后续的动作还非常的多。女子必须重新建构一个不依存在她先生的人际网络,这网络,可以将他牢牢的固定在社会结构里;其次,女子必须保有原有的工作,工作是最好对抗忧郁的天然圣品;第三,女子已经理解到了,这必须透过专业的协助,才有办法度过这一连串的难关;第四,女子在咨询过程中,必须慢慢学会与自己和好的经验,这是「爱自己」的基础,也是终止「讨好性格」长久以来的作祟;第五,女子最后终将学会,软弱不是一种罪恶,承认软弱更是诚信的开始,更重要的是:从软弱再度站起来的身教,很有可能是孩子们一辈子不被逆境击倒的力量泉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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